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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又一個梅雨季。

只是,
我再也不用擔心,你會淋到雨
我再也不用擔心,你會被蚊子咬,所以天黑後不用把你像衣服一樣收進來。


七年了,小學五年級的二月七日
那算你的生日,還是來到的日子,我記不起來?
肇事的書,還躺在我的書櫃,就是它讓我媽把你從永康鳥園帶回來。


在那個我還沒學會英文字母的一年,
我第一個記的最深刻的是你的名字,因為你的緣故,後來變成我的綽號。

你在我的舊家奔跑。
初來的幾日,瑟縮在籠子的一角,用怯生生的眼睛看我們
你太瘦,從裡面溜了出來,我翻遍全家每個角落,都找不著你

然後我在四樓找到一個毛絨的白影。
七年,卻什麼都歷歷在目。

曬太陽的樣子,打哈欠的樣子
奔跑、彈跳、尾巴晃動,光影灑落。

--

商人說,你是迷你兔,長不大的
迷你兔變成巨無霸兔,四公斤整

我們開始說你不像兔,像條狗
跟你的名字一樣,你就跟卡通裡面那隻狗,喜歡趴著曬太陽
不同的是,他在屋頂,你在陽台。

--

我跟倩帶你去對面的公園溜溜,
我坐在腳踏車後座,很辛苦抱著你
就因為臭豆腐店的老闆問我何時宰來吃,我發誓從此不再吃他的臭腐。

我帶你晃,看你不喜歡動還得硬是推你
你氣喘噓噓,我們也自討沒趣,只得帶你回家。

--

後來搬了家,你的陽台變得好大,好大
其實腳那時候就有點傷了,醫生說:老化
沒有別的辦法,除非嘗試水療。

一直到現在,我想起那句話,還是想問
如果當初我幫你水療,會不會就不變成這樣?

先是一隻腳的微跛,然後到拖行
到最後,成天躺著,另外一隻腳被壓住,只剩下前端
剛開始能轉身,到後來無法動彈
連著前手也因為臥姿而歪斜,然後褥瘡。

我每個禮拜幫你洗澡,統測前的某個禮拜
我對你喃喃自語,我說,你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是有預感嗎?我說了好多,好多。


毛一直掉,大量的掉,露出粉紅色的皮,擦了藥卻沒有用
白天沒人在家,沒辦法就讓你用那面朝上,那樣你一動也不能動。

越來越糟、越來越糟。
我無力的看你,只得繼續幫你洗澡。

--

然後就,沒有後來了。
統測過後的一個禮拜又一個禮拜,
五月三十日,成績出來的前兩天。

我最後一次幫你洗澡,那幾天你的身上有個味道,越來越濃
我幫你洗,看著沒有惡化已經覺得慶幸
只是皮膚上有個像血一樣深的顏色,或許那就是所謂的 褥瘡?

那天你很奇怪,姊姊說
你不吃飯不喝水,我一直在回想那天,遺憾的是我想不起任何那之前的細節。
我還想了,死神來到的時候你有感覺嗎?
關於死亡你會預想過嗎?
生跟死的一瞬間是什麼。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電視上演得都是真的
原來死亡筆記本真人版演得有多像,就在那之後的一天看到
我竟然會因為電影中,那個人被筆記本所殺後的舉動,鼻酸。


你很奇怪,我要為你吹風
看著你幾乎不反抗,頭軟軟的垂,其實跟平常一樣
但是我就是覺得不對勁,我一直仔細觀察你的呼吸,深怕一下子呼吸停了

我停下吹風機,看著你
我把你抱起來,輪流握握你的手,我問你怎麼了

你張大嘴巴,像是打哈欠,但是一直張著沒有停
頭後仰得讓我好心慌

然後就好像所有電視會發生的情況,
你那麼突然的掙扎,差點撞到地上,雖然還是跌了
我好驚慌,其實我知道所有事情都不對,從來沒有這樣過

我帶著你到了陽台,放你在地板
你拼命掙扎,扭動,發出叫聲

我像所有知道這是徒勞無功,卻還是一直叫你的名的人一樣
我喊,大喊
看你抽搐,看你筋欒,看你尖叫

媽跟姐上來了
像所有情節一樣,迴光返照了一秒
在那一秒,你動了最後一下
我以為一切都過去了,其實的確,一切都過去了。

--

我看著你的頭歪到一邊,看著眼睛。

我想起電影裡,直昇機上有個腦裡有炸彈的女人
炸彈爆炸的瞬間,她的眼睛顯現一切。

我看著你的眼睛,聽著她們對話
沒有焦點,沒有眼神,再也不會有流動,再也沒有。

我丟下你
躲起來大哭

總共六天,每天都想大哭,躲在浴室哭,躲在外套哭,躲在廁所哭
沒有事做就想哭,聽張懸的音樂就想哭,聽人談論寵物也想哭
就算是看到一撮毛的舞動也想哭。

--

我想平靜,所以我假裝什麼都很好
假裝那是個美好的假日,其實一點都不好。

我打了電話給大坑白馬神寺,
電話那端平靜的口吻,讓我也用最有禮貌的聲音詢問
雖然講到最後差點哽咽。
他們說,一個多小時以後會來接你走。


在那之前,我唸了好幾遍往生咒
我希望乾爹好好照顧你。
我摸摸你的頭,看你耳朵中間那撮棕色的毛,順順你的毛
我想蓋你的眼睛,卻發現一點都不容易,我感覺你的眼睛是濕的。

很痛吧
那瞬間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吧…
我也很痛很痛很痛……

白馬神寺的人來了,下來的是個漂亮的大姊姊
她幫你折了個紙箱,你裹著那條你洗澡用的浴巾,躺了進去。
大姊姊說,你看起來像睡著。
我笑笑,想
睜著眼睛的睡著,不是像魚嗎

但那還是很好,她讓我感覺死亡是很平常的、很平靜
她的動作很輕,沒有折到你的抱你進去
我想起抱你下來時,你的身體微微僵硬,
就好像去年冬天我幫我家門外一隻黑貓收屍的感覺。

蓋上往生被,車裡的一個孩子不吵,睜大眼睛好奇的看我
我看著車開走,好像放下一顆心。

--

6/1 成績公佈
收到簡訊之後,教務處就有成績單了
其實整個早上恍恍惚惚,因為她有說最遲禮拜一
我也有看到別人網誌說大約是早上燒。

然後那麼剛好,我拆完以後,就到門外接了電話
好想掉眼淚。
過去兩千多個日子,活蹦亂跳的孩子,變成一袋灰。


我再也不能在回家時喊你的名字看你
晚上怕你怕黑,為你點了一室的燈
刷牙前望望你,早上醒來第一個看看你
跟人講電話的時候摸摸你的頭
下雨天把你收進來,為了你過年要派人留守家中或是半途溜回家

那麼習慣性的,
把你的名字和在別的子句裡面
而今,張口吐出的半個字得收回,一切都是不經心,卻硬生生被自己打斷,收回。

--

太多的再也不能。
還記得我們搬來的第一個颱風天,半夜兩三點,
窗外風雨交錯,我醒來,擔憂你怕,跑到陽台看你

其實我自己比你還怕,風太大、雨大太,轟隆隆的
但是你只是睜著眼睛看我,我硬是多陪你了幾分鐘才回去睡覺。

還有在那個幫你洗澡完的某天,你曬太陽卻無法翻身
我怕你無聊,也怕我無聊,只好講了個亂七八糟的大雜燴童話
主角是你,那是個關於石中劍、睡美人跟一大堆故事串起來的童話。

--

其實我一直都不是個好主人,幾乎都是姊姊在幫你
我也知道我就是懶,什麼都好懶得做
而後悔永遠都是來不及的。

沒有以後了,怎麼還能談後來呢?

--

每天去洗澡的時候,望著空蕩蕩的房間
我會讓自己假裝一秒,假裝你只是在外頭吹風,還沒收進來
就一秒,只能一秒
剩下的五十九秒,用來我走出去門外,看著空蕩蕩放倒了的籠子。

我一直記著的,那個你躺臥的最後一個畫面。
其實我也想說服自己要放下,要放下。

本來就想把你放著,在我桌前就好
但大家都說 對你不好
所以我只好要決定把你帶到廟旁埋著。

只是要我怎麼捨得,把你灑下去?


生與死的界線,如此清晰,卻又如此薄弱。

關於再見,
關於跨出,

關於
我好愛好愛你,而你卻再也聽不到了。

我一直在試著相信你懂。


可是,
我才剛看完送行者,就要送你走。


你要我,怎麼捨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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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abbitnoop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